上海[古今故事會] 剪花女

一、婚慶場起風(fēng)波

　　那是民國時期。黃家的黃夫人聽了親家母托媒人帶來的口信，連聲稱是。這門兒女婚事，是兩家男人生前定下的“娃娃親”，如今兒女長大，理當(dāng)圓房成婚。便定下了黃道吉日，準(zhǔn)備花轎上門，迎娶新娘。

　　黃夫人是個精明能干、治家有方的女人，丈夫死后，一人獨撐門庭，不但家業(yè)日見發(fā)達(dá)興旺，膝下一雙兒女，也調(diào)教得規(guī)規(guī)矩矩。只是小女兒黃金花天性爽直，丫頭像個男兒，而大兒子黃金寶脾性剛好相反，男兒像個女子，忠厚膽小，見了人總是低頭少語，見了陌生女子，更是滿臉通紅。那年他初中畢業(yè)，生了一場大病，病好之后便不愿再去上學(xué)，整天在后園子里養(yǎng)花種草，一年下來，后園被他調(diào)理得花花草草，滿園春色。

　　自從定下了成親完婚的佳期，黃家就開始忙碌起來，張燈結(jié)彩，備辦酒席，上上下下沒一個人閑著。只有黃金寶，照舊管自己在后園養(yǎng)花種草。但想到自己馬上就要當(dāng)新郎倌了，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。平日他與母親妹妹三個人在一起生活慣了，現(xiàn)在突然又要插進(jìn)一個陌生女子來，還要關(guān)起房門過兩人世界的生活，那將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？他感到既害羞又害怕。

　　他正這樣想著心事，忽聽客廳有人在喊他，便應(yīng)聲上前。喊叫他的是大伯黃威堂。黃威堂還是黃氏宗族的老族長。平日見了晚輩，總是眼里噴火，臉上結(jié)冰，黃家兒孫沒有一個不懼怕他。

　　“金寶，馬上要當(dāng)新郎倌了。人生兩大快事：洞房花燭夜，金榜題名時。你先成親后當(dāng)官，要為我黃家祖宗爭光！”黃威堂一邊囑咐，一邊又問黃夫人：“那位未過門的新媳婦，長相怎么樣？”黃夫人說：“聽媒人說，那姑娘長得如花似玉，村人們都說她是天上仙女下凡，也不知是真是假。我還聽說她母親從小嬌慣，寵得姑娘任性倔強，我行我素，不服長輩訓(xùn)教。我擔(dān)心我家金寶日后要吃虧呀！”“她敢！”黃威堂大聲道，“金寶，你膽子要大些，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馬，任你騎來由你打。女人嘛，天生的蠟燭脾氣，不點不亮，不必客氣。”在一邊的黃金花聽不下去，大聲頂撞說：“大伯你這是什么話？女人也是人，不是蠟燭，也不是牛馬?！秉S威堂一見這位紅辣椒小侄女生氣了，連忙說：“大伯不是說你，你是乖侄女?！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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婚慶那天，外面?zhèn)鱽黻囮囅矘罚夼谝侧枥锱纠卜彭懥?。黃夫人聽說花轎到了，連忙替黃金寶整好衣衫，催他快去門口迎接新娘子。忽然一位小丫環(huán)心急火燎地跑了進(jìn)來，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說：“老……老夫人，不……不好了！”這時，黃夫人派去迎親的管家婆也進(jìn)來了，訴說道，花轎登門，新娘子死活不肯上轎，她母親哭著苦苦哀求，她也不聽，我就命人上前去強拖，不想她突然舉起一把雪亮的剪花刀，朝人逼來，我生怕鬧出人命，叫大家暫先退避。誰知她快步邁出大門，上了村前小道，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了。

　　婚慶場上鬧出了這樣的笑話，賀客們議論紛紛，氣氛驟變。辦喜事、吃喜酒，卻抬來頂空轎子，這算什么喜事？真是晦氣呀！賀客們離開酒席，各人拿回自己送的賀禮，一哄而散。黃夫人氣得昏倒在地，金寶、金花趕緊去請郎中。黃威堂對著躺地上的黃夫人大喊道：“弟妹，你不能死呀！大伯今天是來吃喜酒的，不是來吃豆腐飯的，你醒醒，快醒醒呀！”

　　等到郎中趕到，總算救起黃夫人一條性命。黃威堂怒氣沖天地命令家丁丫環(huán)們立刻拿著棍子繩子，分頭去追尋新娘子。

　　新娘子是白家莊白老大的獨生女兒，名叫白蘭花。蘭花姑娘天生麗質(zhì)，自幼聰慧過人。她見母親剪紙花，便拿起小剪刀學(xué)著剪，剪花像花，剪鳥像鳥，剪人像人，栩栩如生，靈性獨具。但她從小脾性倔強，在她的心目中，壓根兒就沒有這門“娃娃親”。到了十八芳齡，蘭花姑娘出落成一位青春靚女。她悄悄地選中了自己的“白馬王子”。

　　白蘭花心目中的白馬王子，名叫歐陽春。歐陽春家境富裕，十六歲考入上海一所藝術(shù)學(xué)校，學(xué)習(xí)西洋畫藝。畢業(yè)回鄉(xiāng)到一所鄉(xiāng)村國民小學(xué)當(dāng)了一名圖畫教員。恰巧白蘭花也在這所小學(xué)讀書。很快，歐陽春便注意到這位梳著長辮子的漂亮女生了。

　　白蘭花家里是一座單門獨院的大房子，她把客廳旁邊的左廂房弄成了一間剪花屋。歐陽春是她的圖畫老師，她邀請老師去剪花屋做客，請他點撥指教。自此，白蘭花的剪花屋中，便常常出現(xiàn)一個偉岸男子的身影。

　　歐陽春面對白蘭花的剪紙藝術(shù)，大加贊許，同時也提出一些不足之處。他認(rèn)為，最主要的是缺乏獨特的原創(chuàng)精神。他說，藝術(shù)貴在創(chuàng)新，而你剪下的花鳥蟲魚，雖栩栩如生，但都是前人剪過千遍萬遍的老畫。我們的藝術(shù)，我們的文化，以至我們整個民族的思維理念，太需要發(fā)展創(chuàng)新了……

　　歐陽春的一番高論，讓白蘭花振聾發(fā)聵，耳目一新。她心中暗暗欽佩道：“歐陽老師真了不起呀！她不但長得英俊，而且滿腹經(jīng)綸！”十八歲的少女正懷春，歐陽春到剪花屋轉(zhuǎn)了幾回，就把個倔強自傲的白蘭花徹底征服了。

　　不久，歐陽春投筆從戎，考入了黃埔軍官學(xué)校。白蘭花也不再上學(xué)，整天在剪花屋中埋頭剪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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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一天黃昏，歐陽春突然出現(xiàn)在白蘭花面前，他說他是順路來向她告別的，他已被編入北伐國民革命軍，上級任命他為連長，部隊奉命北上討伐軍閥，統(tǒng)一中華。白蘭花邀他稍坐喝茶，這一晚，兩人談?wù)摵芫?，很貼心，很熱烈。白蘭花心里一團(tuán)烈火，幾乎就要把“我愛你”三個字蹦出嘴巴。但歐陽春卻是堅守君子風(fēng)度，只談剪紙，只談藝術(shù)，只談人生理想，情感的事只字不提，哪怕連個暗示也沒有。

　　臨別時，歐陽春取出一本畫冊，說：“這是一本人體寫真畫冊，內(nèi)有西洋佳麗，也有中華美女，有的是半露畫，有的是全裸畫，你看了不要害羞，這是藝術(shù)。人比花美，人體美是真正的美。他山之石，可以攻玉。希望你好好揣摩，大膽借鑒，用自己的剪刀，剪出古人前人從未有過的最新最美的圖畫！等到北伐戰(zhàn)爭勝利了，我回來一定為你舉辦一個盛大的剪紙藝術(shù)作品展覽，向世人展示你的才華和創(chuàng)造，蘭花，努力呀！”

　　歐陽春走后，蘭花心潮久久不能平靜。她取出紙筆，伏案疾寫書信。寫給誰？自然是他。她寫了滿滿三大張信紙，字里行間充滿著柔情、激情、友情、愛情、癡情……信的最后一段是這樣寫的：“從今天起，我一生只跟定一個人，那就是你；從今天起，我一生只做一件事，那就是剪花！”她把信小心地封好，又在信封后面加了兩行小字：“筆墨有意訴癡情，熱血明志記心扉?！彼研挪卦谝恢换ɑ@中，高高地掛在花架上。這封信，她不準(zhǔn)備送，也不打算寄，她就要等他勝利歸來的那一天，親手交到他的手里，要他當(dāng)面拆看，當(dāng)面說話……

　　蘭花的母親對女兒近些日子的變化，已有所覺察。女大不中留，久留要闖禍，便趕緊托了個可靠的媒人，直奔黃村去找“娃娃親”的親家母黃夫人，商量落定兒女完婚佳期。

　　白蘭花得知這一信息，不惱，也不鬧。心想，權(quán)在你手里，路在我腳下，今生今世，我就跟定一個男人，除了他，玉皇大帝也休想碰我一碰！于是在婚慶那日，她毅然出走逃婚，掀起了一場風(fēng)波。

　　二、逃婚逃到婆家

　　話說黃府家丁丫環(huán)，奉了黃威堂之命，在新娘子逃婚途經(jīng)之處，一路追尋。追了三天，尋了三夜，一無所獲。新娘子娘家人，也在親親眷眷家中查了個遍，全無蹤影。蘭花娘氣得病倒在床，發(fā)出狠話道：“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，她生是黃家人，死是黃家鬼，日后若是找到了，要吊要打，要死要活，全由婆家作主，我娘家人決不說半個不字！”

　　一場喜事成惱事，黃夫人關(guān)緊大門，幾天不吃不喝。黃金寶嘴笨，說不出什么勸慰母親的好話，只是陪著她一起嘆氣。倒是女兒黃金花想得開，不惱不罵，提了一籃香燭和糕餅點心等供品，到村外花神廟拜佛求神，求菩薩保佑早日找回新娘子。

　　黃金花在廟中拜完菩薩，向江邊走來。忽見前面涼亭中，有一女子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，連忙上前將她扶起，那女子雙目緊閉，一臉灰黑，口中喃喃叫道：“我餓……餓！”黃金花取出竹籃中的供品糕點，一小塊一小塊地喂她。那女子狼吞虎咽地吃下幾塊，又喊道：“水……水！”黃金花忙又取水喂她。漸漸地，她長長地吁了口氣，舒緩過來了。黃金花扶她到石凳上坐定，心里暗道：“這位小姐長得好漂亮！怎么會落到這個地步？她到底是誰呀？”

　　原來她正是白蘭花。平日她不出遠(yuǎn)門，不辨東西，逃出村子十多里地便迷了路，想進(jìn)村問路又怕被人識破，就一直在荒郊野外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，也不知來到何方地界。身無分文，已有幾天未吃東西了。

　　黃金花說：“能請問姐姐的名字嗎？”

　　白蘭花隨口造了個假名，說她叫阿香。

　　黃金花又問：“阿香姐家住哪里？”

　　白蘭花假說住在很遠(yuǎn)很遠(yuǎn)的山那邊。

　　黃金花再問她要到哪里去，這一回白蘭花說真話了：“我要過長江，過黃河，到很遠(yuǎn)很遠(yuǎn)的北方去，我的哥哥在那邊帶兵打仗，我要去找他?！秉S金花拿出一包銅錢，說：“我這里有點零錢，你帶著路上好用，還有這包糕點你也拿著，半路上好充充饑?！卑滋m花心里一陣溫暖，感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：“妹妹，你我陌路相逢，素昧平生，這怎么擔(dān)當(dāng)?shù)闷鹧?！”黃金花道：“人生在世，誰都會有難處的時候，常言道，相逢便是緣，姐姐不必客氣，快拿著吧?！?/p>

　　白蘭花雙手接過，忽然問她：“妹妹身邊可帶有紅紙嗎？”黃金花的竹籃里正巧有一卷紅紙，是準(zhǔn)備買回家寫對聯(lián)的。她取出紅紙問道：“姐姐你要紅紙何用？”白蘭花說：“母親從小教我，做人要有感恩之心，受人恩惠，必須報答。妹妹救我?guī)臀?，我無以為報，只好借花獻(xiàn)佛，剪一幅富貴牡丹，祝福妹妹平安幸福！”說罷，便取出剪刀，飛快地剪起紙花。三下五下，一幅富麗華貴的國色天香牡丹花便剪成了。黃金花接過剪花，看得呆了！連聲不迭地贊嘆：“太美了，太神了！”她說她平日也喜愛剪花，只是沒有名師指點，總是剪不好，若能拜姐姐為師，向姐姐學(xué)藝，那有多好呀！白蘭花說，我也很想教你，可惜我要走了，今日分手，還不知何日再相逢呢。

　　黃金花忽然一拍巴掌，大聲道：“有了！姐姐，你看這樣好不好，我家離此地不遠(yuǎn)，你跟我回去，一邊調(diào)養(yǎng)身體，一邊教我學(xué)剪花，十天半月下來，你的身體調(diào)養(yǎng)好了，我的剪花也學(xué)會了，到時候再為你湊足盤纏，送你上路，豈非一舉兩得，兩全其美？”白蘭花心動了，一想，又說：“好倒是好，可要是你母親追問，我是你的什么人，你又怎樣回說？”黃金花笑道：“這還不好說？我就說你是我的結(jié)拜姐姐?！闭f著便向白蘭花下跪叩頭，一邊拜，一邊叫：“姐姐在上，請受小妹一拜！”

　　黃金花一路小跑回到府中，就把在江邊涼亭上與白蘭花結(jié)拜組妹的事向母親講了一遍。黃夫人說那你還不趕快把她請進(jìn)來！

　　白蘭花進(jìn)了黃府廳堂，彬彬有禮地見過黃夫人，黃夫人見她蓬頭垢面，便命小丫環(huán)領(lǐng)她去沐浴，改換衣衫。不一會，白蘭花梳洗一新，光彩照人。黃夫人只覺眼睛一亮，暗暗贊美，便認(rèn)了白蘭花為干女兒。黃金花又拉了黃金寶出來相見，說：“哥哥，這是我姐姐，也是你妹妹?！秉S金寶面孔漲得血紅，一句話也說不出。

時間:2017-12-27　來源:admin　點擊:642次

　　黃夫人心想：逃走一個兒媳婦，來了一個干女兒，也算是有失有得，便一掃愁容，心情大好，傳下話去，要管家婆準(zhǔn)備十塊銀洋的紅包送上。不一會，管家婆捧著紅包進(jìn)來，黃夫人要她交給白蘭花，說：“這是我送給干女兒的見面禮?！惫芗移派锨皩⒓t包送給白蘭花。白蘭花轉(zhuǎn)身與管家婆四目相對，兩人一齊愣住了！“天哪！怎么是她！”管家婆向黃夫人發(fā)脾氣了：“老夫人呀老夫人，你把新娘子藏起來當(dāng)干女兒，卻叫我們到處去尋找，找不到還要罵人訓(xùn)人，我們做下人的真是罪過呀！”黃夫人一聽：“什么什么？你說我將新娘子藏起來當(dāng)干女兒？”“對，她就是那個逃走的新娘子?！?/p>

　　黃夫人沉吟有頃，走到白蘭花面前，嚴(yán)肅地問她：“姑娘，你把頭抬起來，眼睛看著我，說實話，你到底是誰？”白蘭花做夢也沒想到，逃婚逃到婆婆家里來了！現(xiàn)在既已被人認(rèn)出，再抵賴也無用了，是福不是禍，是禍躲不過?！胺蛉?，”白蘭花誠懇地說，“我是白蘭花，對不起，我給你們家添麻煩了。”

　　一語既出，滿堂皆驚！

　　大伯兼老族長黃威堂得知這一消息，既興奮又憤怒。黃夫人請教大伯，此事該怎么辦?！霸趺崔k？”黃威堂發(fā)狠道，“要嚴(yán)辦！”

　　黃威堂命人將白蘭花帶到后堂，嚴(yán)加訊問：“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，想當(dāng)初荒旱之年，你們一家三口，全靠我黃家的三擔(dān)礱糙米才活了下來，如今你長大成人，恩將仇報，逃婚出走，害得我們黃家雞飛狗跳，體面丟盡，你知罪嗎？”

　　白蘭花說：“老人家你不要生氣，當(dāng)年我父親欠下你們黃家的三擔(dān)礱糙米，而今我愿留下來為奴做婢，出苦力償還父債。”黃夫人說：“誰要你為奴做婢了？我要你留下當(dāng)媳婦，兩口子好好過日子，為我黃家養(yǎng)兒育女添丁發(fā)家?！?/p>

　　白蘭花大聲道：“不！我只當(dāng)奴婢，不做媳婦?！秉S威堂怒火直冒，喝道：“來呀！把這個不知死活好歹的女子吊起來狠狠地打！打完之后，再將她關(guān)進(jìn)村口磨坊去推磨?！?/p>

　　白蘭花被打得遍體鱗傷，躺了幾日，又被送進(jìn)了磨坊。一進(jìn)門，兩眼一抹黑，幾乎摔倒在地，過了好一陣子，她才慢慢看清眼前的景象——頭上飛著蝙蝠，腳下跑著老鼠，蜘蛛結(jié)網(wǎng)，塵土飛揚，霉氣刺鼻。十來個披頭散發(fā)的女子，猶似一群幽靈，低著頭在艱難地推磨。這哪里是活人生活的地方？她決意要用自己的雙手，改變這里的一切！

　　說干就干，她找來掃帚，狠掃陳年垃圾，一寸一寸地掃，一尺一尺地掃，揮汗如雨，衣衫濕透。那十來個女子，沒一個人上前幫幫她。白蘭花邊清掃邊大聲道：“我們都是人，是人就要活得像個人樣。這里是人住的地方嗎？男人不將我們當(dāng)人，我們自己還要再糟踐自己嗎？在這樣的環(huán)境過日子，人活得就像頭豬！”一番訓(xùn)斥，觸到了大家的痛處，有人便嗚嗚地哭了起來。白蘭花喝道：“哭什么哭？眼淚能把豬窩變成人屋嗎？大家一齊動手，給自己掃個新天地來。”于是女子們一擁上前，找來掃把抹布，使勁地打掃擦洗起來。白蘭花又到溪邊挑來一擔(dān)清泉水，讓女子們一個個洗臉梳頭，用破鏡子一照，一張張臉上開出了一朵朵花！女子們自進(jìn)磨坊后，頭一回舒心開顏地笑了。

　　這天黃金花來磨坊給白蘭花送飯，一看磨坊變樣了。女子們悄悄告訴她：你這位新嫂嫂心里有團(tuán)火，把我們冰涼的心都燒熱了，點亮了。白蘭花要黃金花帶幾把剪刀和紅紙到磨坊來，她要教大家剪紙花。黃金花說我們許多小姐妹也要一起來學(xué)。這一來，磨坊里就熱鬧了，姑娘大嫂們聚在一起，唱山歌，學(xué)剪花，歡笑聲代替了哭泣聲。

　　這天晚上，黃金寶奉了母親之命，到磨坊來看望白蘭花。白蘭花看見黃金寶，問他有什么事，黃金寶支支吾吾半天，才說了句：“沒有什么事，也就是來看看你。”白蘭花說那你就看吧，說完又顧自己推磨去了。

　　黃金寶見磨坊一改昔日模樣，打掃得干干凈凈，明明亮亮，還到處張貼著紅紅綠綠的剪紙花，脫口說道：“這些紙花剪得真好看！”白蘭花道：“你也喜歡？”黃金寶道：“愛美之心，人皆有之。我在后園也種了許多花，有空你去看看吧，你也會喜歡的。”他們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。說到后來，黃金寶終于壯起了膽子，言歸正傳了。他說：“我有句心里話，能說給你聽嗎？”白蘭花道：“你說呀，我聽著?！秉S金寶道：“你我的婚姻，不是一場兒戲，這是雙方父親早年定下的終身大事。你我身為兒女，怎可忤逆父母呢？”白蘭花道：“你說得不錯，做兒女的理當(dāng)孝順父母。可是你說，這婚姻之事，到底是父母之事，還是兒女自己之事？”黃金寶說那當(dāng)然是兒女自己的事?！爸郏　卑滋m花道，“既然是兒女自己之事，就該由兒女自己來定。我們都是有血有肉，有愛有情的活生生的人哪，我寧愿讓別人罵作不孝之女，也決不認(rèn)這門娃娃親！”這一說，黃金寶也來了點性子：“你這么說，是我黃金寶配不上你？”白蘭花說：“也不是什么配不配，婚姻是兩心相許，兩情相愿的事。你就是再強再好，我也不情愿?！薄斑@是為什么？”“因為我白蘭花只有一顆心，我這顆心早已許與別人了?！苯又滋m花就把自己對歐陽春的熱戀，甚至那封未寄出的信的內(nèi)容，都坦誠相告了。黃金寶聽后半晌無語，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，自己也說不清。最后，他嘆了口氣，說：“既然是這樣，那我也不強留你了。今夜我母親不在，我送你走吧?！卑滋m花說她不走，黃金寶問她為何不走，白蘭花說：“我來得正大，也要走得光明。我已答應(yīng)你母親，留下來為父母抵債，等到欠債還清，再走不遲?！秉S金寶說：“好吧，不走就不走，以后我天天到磨坊來替你推磨。”白蘭花拒絕道：“不用，我的事自己做，我的苦自己受，我的磨自己推，我從來都不喜歡別人憐憫代勞。”黃金寶懷疑道：“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很討厭，不想與我沾邊？”白蘭花忙說：“不，你是個好人。我敬重你，感激你。你和你妹妹都是好人，我挨打時，你和你妹妹都在一邊流淚求情。當(dāng)時我心里就暗暗在想：蘭花我無兄無妹，從小就盼望有位好哥哥疼我，要是我能有你這樣一位好哥哥和金花那樣的好妹妹，那該多好呀！”說著說著，竟然動起了感情，情不自禁地脫口叫道：“哥哥，讓我叫你一聲哥哥，好嗎？”黃金寶一時反應(yīng)不過來，半晌才回了一聲：“妹——妹！”說著便哭了……

　　三、剪花剪出禍?zhǔn)?/p>

　　八月十五中秋節(jié)，月亮上山了，剪花的女子們都到齊了，磨坊四壁上點亮了桐油燈，還插了幾枝紅蠟燭。大盤石磨上擺放著彩紙剪刀，屋子里亮堂堂紅閃閃，大家熱熱鬧鬧地剪紙花。蘭花在彩紙上飛快地剪了起來。她剪的是一幅長卷圖，有月亮，有云彩，有泉水，有山巒，還有許多青春女子……眾人圍上一看，全都“哇”的一聲驚叫了起來！只見這幅《月光神女圖》上，一群似人似仙的清純少女，正在月色朦朧的泉水中沐浴戲水，她們的青春胴體，冰清玉潔，在水霧彌漫中，隱隱約約，似露非露，猶似朵朵待放花苞，美得令人陶醉……女子們一個個都看得呆了傻了，想不到一把剪刀一張紙竟能剪出這等神奇畫圖！

　　白蘭花說，這幅長卷圖她已在心中想了好久好久了。接著她拿出了當(dāng)年歐陽春送她的那本《人體寫真畫冊》給大家翻看，她說：“這本書是我老師臨別時送給我的，我也是從這書里得到啟發(fā)和借鑒。老師說，人比花美，人體美是真正的美。他鼓勵我用自己的剪刀，剪出古人前人從來沒有過的最新最美的圖畫！”

　　長卷剪紙《月光神女圖》成了剪花女子們最心愛最崇拜的佳作，大家爭先恐后地學(xué)著描，學(xué)著剪。不幾天工夫，便在村子里傳開了。七傳八傳，傳到族長太公黃威堂的耳朵里，他要親眼看一看這幅“神”圖。等到親眼一見，他立刻火冒三丈，暴跳如雷！

　　這個女子膽大包天，竟然敢將傷風(fēng)敗俗的淫穢春宮圖堂而皇之地剪出來，這還了得？一聲令下，族丁打響了堂鑼，命黃家兒孫到祠堂集中，今天要開祠堂門。

　　白蘭花被人押解到現(xiàn)場，但她卻大聲責(zé)問黃威堂：“我犯了什么法？”黃威堂道：“你犯了族規(guī)族法！”旁邊跳出幾個族丁動手拿繩子去綁白蘭花。黃金寶慌忙上前求情：“大伯，你就饒了她吧！”“饒了她？”黃威堂眼睛一瞪，“我饒她，族規(guī)不饒她，列祖列宗不饒她！”那邊黃夫人急忙趕上阻攔：“大伯，求你網(wǎng)開一面，放了她吧，求你啦！”說著便跪了下來。黃威堂鼻孔一哼：“怎么，連你也來為她求情？磨坊成了她誨淫誨盜的窩點，一群女子全被她教唆壞了。此風(fēng)不剎，后患無窮！你們還呆著做什么？快給我綁了！”黃夫人連忙叫白蘭花跪下求情，誰料她抬頭高昂不領(lǐng)情：“我白蘭花清白無辜，決不向他下跪！”黃威堂氣得發(fā)抖，從族丁手中一把奪過繩索，他要親自動手捆綁白蘭花。

　　正在這時，有人急匆匆跑來，在黃威堂耳邊悄悄說了句什么，黃威堂一聽，愣住了，連忙丟了繩索。

　　原來那人是來通報消息，說縣政府衙門派人到村子里視察來了。

　　一提起政府衙門，黃威堂腿立刻軟了。別看他在黃家兒孫面前威似猛虎，見了官府的人，他的膽子比老鼠還小。

　　縣政府下來的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官員，還跟著兩個勤務(wù)兵。女官員說：“我叫方菲，縣婦女會會長。奉縣長之命，到各鄉(xiāng)村了解婦女解放的情況。”她問黃威堂，你們這么多人聚在祠堂門口干什么？旁邊一位族丁應(yīng)道：“開祠堂門。”“開祠堂門？”方菲不解，“什么意思？”那族丁指指白蘭花道：“她傷風(fēng)敗俗，觸犯族規(guī)，要按老規(guī)矩懲辦。”方菲追問道：“她怎樣傷風(fēng)敗俗？觸犯哪條族規(guī)？要如何懲辦？”黃威堂說：“她竟敢當(dāng)眾剪春宮圖，傷風(fēng)敗俗，按族規(guī)理當(dāng)在祠堂門前吊打示眾。”說著取出那幅《月光神女圖》：“請看，這就是罪證。”

　　方菲接過《月光神女圖》，細(xì)細(xì)觀看后哈哈大笑：“這算什么罪證？老人家你真是少見多怪，這決不是什么傷風(fēng)敗俗的春宮圖，這是一幅精美的剪紙藝術(shù)品！在西洋外國，像這樣的藝術(shù)精品，是可以登上國家級的藝術(shù)殿堂的?！秉S威堂不服道：“我們這里不是西洋外國，這里是黃村。”方菲正色道：“黃村就可以無法無天，由著你亂來嗎？國民革命，實行三民主義，保護(hù)婦女權(quán)益，提倡人權(quán)，你任意吊打婦女，民國政府決不答應(yīng)！”一番訓(xùn)斥，義正詞嚴(yán)，黃威堂斜眼偷看那兩位背著木殼槍的勤務(wù)兵，哪里還敢再頂半句嘴，轉(zhuǎn)身朝族丁們喝道：“還呆在這里看什么？算了，散了！”一場風(fēng)云，就這樣輕輕地吹散了。

　　四、人有悲歡離合

　　方菲叫過白蘭花，用大道理撫慰一番。最后她問白蘭花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白蘭花告訴她名字，方菲一聽，高興得跳了起來：“啊呀，原來是你呀！想不到在這里碰上，太巧了，太巧了！”白蘭花奇怪地問：“怎么，你知道我？”方菲說早有人向她作過詳細(xì)介紹了。白蘭花又問那人是誰，方菲欲答故藏：“你猜猜是誰？”白蘭花說猜不出。方菲大聲道：“他叫歐陽春！”

　　一聽到“歐陽春”三個字，白蘭花也高興得跳了起來，漲紅著臉問道：“他人在哪里？”方菲喜滋滋地說：“他是我們的縣長。”又告訴她，歐陽春在北伐軍中立功受獎，后來在戰(zhàn)斗中受了傷，就轉(zhuǎn)到地方上從政了。方菲說：“他對你的剪紙手藝非常稱贊，說你有非凡的藝術(shù)感悟力和想象力，只要好好努力，將來一定能成為藝術(shù)家。他還說以后要為你舉辦一次剪紙藝術(shù)展覽，讓各地的藝術(shù)家們都來觀摩學(xué)習(xí)?！闭f著，又取出一張照片塞到她的手里：“我和歐陽縣長明年春天就要結(jié)婚了，這是我們的訂婚照片，你留下作紀(jì)念。到時候一定要來吃喜酒呀！”說完一陣風(fēng)似的走了。

　　白蘭花望著照片上一對幸福的愛侶，大感震驚！她想趕上前去，一把位住方菲，大聲呼喊：“歐陽春是我的，是我的！”她又想立刻趕到縣城，找到歐陽春，大聲責(zé)問他：“你為什么要與方菲訂婚？為什么？”她想大聲喊，大聲叫，大聲哭泣，她想……可是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，回到了磨坊，徹夜難眠。天一亮，她就下床，發(fā)狂地推磨，推完磨又去拼命剪紙花，剪一幅破一幅，一幅也沒剪成。

　　直到第三天下午，她的情緒才慢慢冷靜下來。她在心里自問自答：“你寫的那封長信，交給歐陽春看過了嗎？沒有。他說過愛你的話了嗎？沒有。你對他的癡戀他知道嗎？不知道。他與你只是師生關(guān)系，為什么不可以愛上方菲，和她訂婚？你要責(zé)怪，只能責(zé)怪自己，是你錯過了向他示愛的良機。這就是緣分，這就叫命運?！彼@樣自問自答地想著想著，心就放寬了。

　　轉(zhuǎn)眼間，春天就來了。春天的臉說變就變。

　　在一個風(fēng)大雨狂的黃昏，有個女子渾身被雨水濕透，跑進(jìn)磨坊，一把將白蘭花拉到僻靜處。白蘭花抬頭一看，是方菲！方菲告訴她：形勢變了！南京政府下令“清黨”，到處捕殺“赤黨”，一片白色恐怖！歐陽春是“赤黨”骨干，已被秘密處決，尸體被拋在亂墳崗上，無人敢去認(rèn)領(lǐng)。白蘭花聽罷，差點暈了過去。方菲又說：“幸虧我在上面有親戚，指點我當(dāng)機立斷，與歐陽春斷絕一切關(guān)系，反戈一擊，保全自己。我將平日與他來往的書信以及照片等全部毀掉了，今天我是特地來向你討還那張訂婚照片的，這是剩下的最后一張照片，必須立即毀掉，免留后患。”白蘭花大聲叫道：“你怎能如此絕情？”方菲無奈地說：“沒有辦法，不這樣做，我就會與他同樣下場，可是我還年輕，我不愿同死！要想活，我必須如此。”一邊說著，一邊伸手向她要照片。白蘭花取出那張照片，說：“這張照片有兩個人，你只能毀掉你自己，他的那一半，不許你碰他！”方菲奪過照片，用剪刀“嚓”地一剪兩半，拿著自己的那一半，慌張地跑了。

　　白蘭花手中緊緊握著歐陽春的照片，腦海中一片空白，躺倒在土炕上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，大病一場。黃金花來看她，她不說話。黃夫人帶了郎中來看她，她不肯吃藥。后來黃金寶守了她整整一天一夜，她終于開口了，把歐陽春的遭遇全部告訴了他，黃金寶悲憤地罵了一句：“可恨，可怕！”白蘭花說：“我要去找老師的尸體，為他建墳下葬，不能讓他成為孤魂野鬼?！秉S金寶說我和你同去，也好有個照應(yīng)。兩人一路同行，來到縣城，好不容易找到了埋尸工，費了番口舌，花了幾塊銀洋，埋尸工領(lǐng)他們到亂墳崗，挖開集體埋尸處，讓他們認(rèn)領(lǐng)了歐陽春的遺體。又到一座尼姑庵旁邊的桃花坪上，找了塊好地，請人建墳下葬。一切辦妥，兩人坐在墳前說話。黃金寶說，我們回家吧。白蘭花搖搖頭：“我和尼姑庵的師太商量好了，她同意我留下來帶發(fā)修行，照看老師的墳?zāi)?。你走吧，我那一大包剪紙畫都留在你家里了，請你代我好好保管，以后我會來取?！秉S金寶在歐陽春墳頭叩了三個頭，默默地走了。

　　從此，白蘭花入尼姑庵，守望著一座孤墳。她堅信，英魂終有昭雪之日。黃金寶則守望著一包剪紙畫，他也堅信，親人總有歸來之期……

　　歲月在匆匆流逝，時光到了公元1949年的秋天，六億神州，改天換地。

　　人民政府發(fā)布公告，追授歐陽春等一大批當(dāng)年犧牲的同志為革命烈士。白蘭花走出尼姑庵，走進(jìn)了人民政府，向首長報告了替歐陽春建墳守墓的經(jīng)過。首長大加贊揚，經(jīng)研究，決定給白蘭花以烈士遺屬的優(yōu)待，發(fā)給她撫恤金，白蘭花婉言謝絕。首長又問她有什么別的要求，白蘭花說：“我是個剪花女，剪下了幾萬幅紙花紙畫。歐陽春生前曾經(jīng)說過，以后他一定要為我舉辦一個剪紙藝術(shù)展覽?！笔组L說：“烈士遺愿，一定要實現(xiàn)?！碑?dāng)即指示有關(guān)部門，待展覽館建造好之后，馬上為她舉辦剪紙藝術(shù)作品展覽。

　　歐陽春的遺骸，被遷入革命烈士陵園安息，從此，就有公家人日夜守望了，白蘭花心里的一塊大石頭放下了，她忽然歸心似箭，急匆匆回到了當(dāng)年的黃村。

　　山水依舊，人事全非，昔日罰她的族長太公早已死了，黃夫人也過世了，金花妹妹和其他跟她學(xué)剪花的女子都早已遠(yuǎn)嫁他鄉(xiāng)。她尋尋覓覓，走進(jìn)了黃家大門，堂上空無一人，一直走到屋后的大園子，忽然眼睛一亮：只見滿園鮮花，姹紫嫣紅，彩蝶飛舞！花間一位漢子正在彎腰澆水。白蘭花大步上前，那人抬起頭，兩人四目相對，半晌無語。過了好一會，白蘭花嘆道：“種花人青春不老?！秉S金寶回應(yīng)：“剪花女風(fēng)采猶在。”說完，兩人莞爾一笑。

　　黃金寶說：“你的那些紙花紙畫，我保管得好好的，你拿走吧?！卑滋m花搖搖頭說：“不，我回來就不再走了。從今以后，我守著你種花，你守著我剪花，我們兩個人天天在一起說話做伴?！秉S金寶一聲長嘆道：“等你這句話，我頭發(fā)都等白了！”兩人相視大笑，笑得心酸，笑得沉重，也笑得欣慰，各自都在臉上笑出了兩行滾滾熱淚……

　　這正是：

　　長夜守望心有信，風(fēng)雪過后又逢春；

　　歷盡滄桑不言悔，人間最貴是真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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